早春怨 顧春
春夜
楊柳風斜,黃昏人靜,睡穩棲鴉。短燭燒殘,長更坐盡,小篆添些。
紅樓不閉窗紗,被一縷、春痕暗遮。淡淡輕煙,溶溶院落,月在梨花。
【賞析】
況周頤《蕙風詞話續編》云:“太清春《天游閣詩》寫本,歲己丑,余得于廠肆地攤。詞名《東海漁歌》,求之十年不可得,僅從沈善寶《閨秀詞話》中得見五闋,錄其四如左!蔽彘牰浧渌,當是為他所深賞的,這首《早春怨》亦在四首之列,可謂已得前賢首肯矣。
此詞寫春夜的朦朧景色,溫馨氛圍,體現女詞人細致入微的感受。其中并無春恨春怨,詞氣舒緩安詳,當是在太清早期與夫君琴瑟友好、心境愉快時所作。上片六句,三句外景,三句內景,次序分明。外景是黃昏時分,家人都已入夢,噪鴉亦睡得穩穩實實,周遭一派寧謐,正宜于女詞人仔細感受這番春夜。此時女詞人的心情無絲毫不適,環境固當安靜,而不該寂清。因此,外景在人靜鴉穩之前,先領起以楊柳的風中斜擺,使楊柳的微動襯出這派至靜、使楊柳依依作態的人情味和溫柔感擾散這層寂清。女詞人置景時的良工苦心,讀者正不可忽之。內景三句,機軸亦復相同。為了仔細感受,女詞人久久靜坐,直至短燭一點點燒殘、更次一個個報過,這都是必須的;但靜坐不能被誤以為枯坐、兀坐,所以女詞人又往香爐里添些香(篆,原指香煙上盤,其形如篆字,此處代指香),也給自己所置的內景添了些動感和活氣。當然,楊柳只可微斜而不可飛舞,香也是稍稍“添些”而非頻添:動只是陪賓,靜——靜謐的景、靜坐的人才是主,這中間的分寸,女詞人把握得相當準確。由此,上片的一切,都顯得和諧、妥帖,處于渾然一體的氛圍中。
下片便展示了女詞人所感受的春夜,因她處于如此寧謐和諧的環境,又是如此的默坐諦觀,所以她感受到的春夜,也是獨特而奇妙的!凹t樓不閉窗紗”,她身處的朱樓因為她要感受春夜而紗窗未閉,這是讀者可以預想得到的;但讀者無論如何預想不到,在這至淺的“不閉窗紗”之后,緊接著的是精妙絕倫、韻味無限的“被一縷、春痕暗遮”!紅樓的紗窗固然沒有閉攏、沒有掩住樓內的閨閣情態,但紅樓也并非無遮無掩,一縷春痕遮住了它!將虛無飄渺的春痕感受為有形的“一縷”,且具有窗紗的效能(自然也有窗紗輕柔明凈的質地),這真是奇想驚人!那么,這春痕真是女詞人感受到的嗎?請留意“暗遮”二字。春痕是暗暗地、不知不覺地遮掩紅樓的,也就是說,它是女詞人在久久的靜坐中漸漸地感受到的,是女詞人獨特的感覺的產物。
然而,讀者還將追問,“春痕”究竟是何物呢?“淡淡輕煙,溶溶院落,月在梨花”,這三句,本身是一個既朦朧又空明的優美夜景,似乎并未回答什么問題:紅樓外,夜空中輕輕飄著淡淡的春晚的煙云;月華直瀉而下,積滿院落,望之溶溶如水,又灑滿梨花枝頭,使之燦燦若銀。在這沁人心脾的美景中,已蘊含了令人神往的意境,它難道是被女詞人用來回答問題的嗎?然而,若再仔細思量,“春痕”既是“一縷”而又能浮動飄起、遮掩紅樓,那么,若說它是以輕煙為質地、以月華為色澤、以梨花的香氛為氣息的諧和物,庶幾無誤吧?
有人指出本詞的末三句源出宋晏殊《無題》詩的“梨花院落溶溶月,柳絮池塘淡淡風”,這是不錯,但是,若進而以為二者境界相同而對詞境不著一語,那就大謬不然了。詞借詩語,自古有之,未足據以謂詞境沿襲詩境。晏幾道《臨江仙》“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”,甚至照錄唐人詩句,論者猶以為其境迥勝唐人。如本詞與晏詩,非但“淡淡輕煙”有別于“淡淡風”,而且晏詩左院落、右池塘,氣象甚大,“有富貴氣”(葛立方《韻語陽秋》),本詞則是在一個小小院落中細做文章,格局較小。二者境界不同,正不當因字句相似而重詩輕詞。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所言“詩之境闊,詞之言長”,可為此問題作一判定。